【職安講座.職災補償制度系列2】農民職災沒保障?
台灣對農業的基礎研究非常少,也缺乏農業的職安教育以及相關的職災統計數據。首度開辦的農民職業災害保險於本月(2018年11月)試辦上路,這意謂著農民職災的問題終被看見,然而整個農民職災保障的制度到底要怎麼進行、怎麼充實保險內容、如何與預防結合?對於這一連串的工作,台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只要是從事勞動,就會有職業安全的風險,需要相應的政策制度給予危害預防與健康保障的措施。台灣雖有針對軍、公、教、勞、農的保險機制,但職業保險僅針對具勞工身分者,其他職業保險則沒有職災相關給付。以農業工作者來說,他們經常面臨安全與健康的風險,像是農藥噴灑、頻繁的體力勞動、機械器具的職業性傷害與烈日下工作的熱危害等,都會造成多重的職業傷病問題。
今年年初,政府宣布將於農保裡增加職業災害的試辦項目,本月農民職災保險正式上路,然而,這樣的保險是否能解決長期以來農民缺乏職業安全保障的問題?實務上,農民會遭遇到什麼樣的職業傷病問題?他們需要什麼樣的職業安全的保障?其他國家,例如早已關注到農業工作者職業風險的日本,他們的經驗可以為台灣帶來什麼樣的啟示?
講者:汪文豪 農民權益倡議者
林良榮 政治大學法律學系副教授
時間:11月27日(二)19:00-21:00
地點:左轉有書╳慕哲咖啡(台北市紹興北街3號)
汪文豪(農民權益倡議者)
提到農業,我們在媒體上看到的只有作物有沒有農藥殘留或是什麼動物有沒有用藥殘留,對於生產者本身,沒有人在乎他們會不會受到農藥的危害。在做農民職災議題的時候,其實過程中有不少的挫折,很多單位都不在乎農民的職業風險,主管機關也覺得為什麼我們要做這個議題。各部會對於農民的職災保險沒有概念,農政覺得是勞政的業務,勞政又說是農政的業務,但站在媒體的立場,我們會希望讓大家看到現象,進而關心、促進政府採取行動。
一開始,先是遇到台大醫院雲林分院環境及職業醫學部的李念偉醫師跟我們提到一個病人的故事。這個病人是返鄉的青農,原本在台北從事資訊業,辭掉工作回鄉務農,因為農耕機翻覆壓傷他的腳,雙腿必須截肢。他是在工作中受傷,李醫師在他開刀後到病房看是否有需要協助申請勞保職災補助與相關補助,但因為病患是農民身分,他完全幫不上忙。他看了那個青農,他的太太就在旁邊還帶著幼兒,這個青農是全家的經濟支柱,但是這段期間卻無任何社會保障。
第二個契機是我們在陷入膠著時,剛好看到屏科大受到屏東縣政府委託,將舉辦一場關於農民職災的研討會。屏東縣政府勞工處的林德輝處長非常積極在爭取農民的職業安全保障,他自己家裡是務農的,看到農民非常欠缺這一塊的保障,就向中央提出建議,但他也遇到跟我們一樣的狀況,各部會對這個議題並不積極。勞動部反對的一個理由是現在有很多假農民,擔心會有盜領保費的風險。農委會則是對農民職業災害的概念不那麼清楚。林處長想說從一個地方政府的角度來做看看,屏東也通過了《職業災害慰助金自治條例》,將務農工作中受傷的農民也納入慰助對象。
剛好是這兩個契機,我們就做了這個專題報導:把脈百萬從農大軍,農業職災誰聞問。這個專題報導就是想要突顯農民的職業風險,當政府在鼓勵青農返鄉,只講好的那一面,但是裡面的風險呢?這個網站就是還滿清楚去呈現目前農民遇到的一些職業風險。
台灣對農業的基礎研究非常少,不像日本、韓國。從勞保的資料來看,投保的人數只有38萬左右,其中絕大多數是漁業工作者;勞保裡很多資料都是跟漁民有關,反而跟農民無涉。
我們做的這個報導裡面有很多照片,像第一個蚵農,與海洋作業有關的工作者,會有海洋弧菌感染的問題。剝蚵工刀一劃就一個傷口,就可能感染海洋弧菌。勞動部勞工安全衛生研究所曾經做過相關研究,蚵工最容易受到職業傷害的情形,除了被剖刀割傷外,還有因為長期久坐導致的腰痛、長期剝蚵導致腕隧道症候群等問題。但阿公阿媽沒有意識這是職業傷害,他們就是自己去買膏藥貼一貼。另外也有泌尿科醫師提到,蚵工大部分是女性,因為一直坐著,就有骨盆腔底肌肉越撐越鬆的狀況,以致骨盆腔器官脫垂,產生頻尿、尿失禁、便秘等症狀。
工作場所安不安全,如果是一般的勞動工作單位場所,還會有勞動檢查,農業作業環境完全沒有,也沒有這個概念。雖然有農業改良場這些單位,但他們主要是在做農業試驗應用與農業推廣,對於勞動安全這一塊不是很清楚,主要還是放在經濟層面上的。
像南部太陽很大,尤其是夏天。在台北或許感覺不那麼大,但到南部去,水面反光是會讓人眼睛都張不開,很多老農有白內障、黃斑部病變,職業病卻被誤當老人病。像報導中採訪的這個水產養殖農,原本視力很好,幾年前發現黃斑部病變,因為他長期直視水面反光。他很後悔,但以前也從來沒有人告訴他應該要預防強光。
我們發現台灣缺乏農業的職安教育,也沒有相關的職災統計數據。今年我們去日本調查,他們就有完整的統計,像是跟農業相關的職業傷病,裡面有多少比例是跟農機有關,在日本大概有六成是因為農機導致的職災。我有一次用關鍵字在新聞資料庫查詢,發現地方新聞還滿多相關的報導。台灣農民職災除了農機之外,最多的就是田間中暑。2007年那一年,不知道是氣候變遷還是有熱浪,一個禮拜就有5個農民在田間中暑死亡,3個發生在嘉義、1個在台南、1個在宜蘭。
若從保險的統計資料來看,農保人口大概是123萬左右,農保發給身障或喪葬給付時,不會特別查明事故原因;勞保的農林漁牧從業人員有35萬人,勞保又分為職業病與職業傷害,職業病給付最多的「手臂頸肩疾病」,次之為「礦工塵肺病及其併發症」,職業傷害給付申請前三多的分別是「跌倒」、「被刺、割、刺傷」與「被夾、被捲」。但是母體只有35萬人。
這個洋蔥工戴護目鏡的案例我們今年就有在日本分享。大家知道屏東的洋蔥很有名,但採收的農民眼角膜潰瘍、發炎的狀況也很普遍,因為落山風很強,刮傷了採收農民眼角膜,讓真菌入侵角膜傷口,剛好醫界有人發現這個現象並深入研究,後來建議、推廣作業者應該要戴護目鏡。我記得今年農委會動員青年學生去採洋蔥,當然主委也去,但竟然大家都沒有戴護目鏡,結果照片一出來,都被大家轟,隔天農委會就趕快叫青農戴護目鏡。
下一個部分來談農藥代噴業。農民自己也知道農藥很傷身體,所以就叫人家來代噴。那誰來做?大部分是更生人,因為他們要找工作不容易,但大概做個2年肝就壞了。台灣夏天很熱,大家穿不住防護衣,頂多戴醫療口罩,好一點的戴個N95口罩。這裡有個影片,大家可以看一下,當藥劑在噴的時候,會到處飄散。
這裡說明一下,所謂農藥的禁藥,一種是防檢局禁用的農藥或未取得農藥許可證,另一種是指未核准用在這種作物上的農藥。像之前杭菊被檢出不能用在上面的農藥殘留,但這個藥是可以用在茶葉上,並不是因為毒性高,而是廠商沒有登記。廠商有沒有登記是看符不符合效益,像台灣種茶的人多,種杭菊的人少,藥商只申請登記在茶葉上,杭菊檢出來有殘留就是違法。
像這個影片,業者在灑藥的時候,會到處飄散,他噴這個田是用稻米可用的藥,但隔壁可能是種花生,藥散到旁邊就會造成鄰田的飄散污染。
代噴業者有一些比較年輕的,對這塊比較有概念,他們可能去買農藥的代噴車,這些車有專用的設計,防止農藥飄散,農藥不飄散,農民吸入的量自然減少。
然後像這個宜蘭的小農,女生,他搬這一袋大概有50公斤。日本的醫師說他們規定農作物的袋子最多就是25公斤,聽到這一袋有50公斤時,他們非常驚訝,因為這樣搬很容易有肌肉骨骼疾病。我們做了一張人體圖,大家可以點選不同的部位,可以了解哪些疾病與特定的農業工作者有關。
再來就是說衛教,這在農民是非常欠缺的。雖然現在很多農民學院,但講的農業知識大多是種植技巧。之前幾乎都不會講,後來有報導出來後,大概都會安排個一堂談一下農業職災。農業的職業安全教育非常欠缺,也沒有職業安全的意識。一些醫院的醫師開始看到這些問題,也開始倡議農民的職業健康。大家都很擔心吃下去的青菜是不是有農藥、肉是不是又驗出什麼,但說實話,這些要吃到死掉很難,可是這些生產者接觸到的劑量遠遠超過我們,又有誰去關心他們?
這幾年開始使用無人機去噴農藥,也有人會擔心會不會亂噴?其實無人機都有設計,飛行也有一定的路徑,反而噴藥比一般的還少。再來,要教農友預防的方法。以熱衰竭為例,可利用手機的紅外線軟體來預防。像溫室,夏天早上就非常熱,溫網室夏天動不動就超過四十幾度,透過用熱象儀可以在外面測知,可以做一個預防。
許多農民經常一個人騎車就去田裡,發生什麼事都沒人知道,可以用智慧手錶連結手機發出求救訊號。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物理性的防護具,像是日本有一款S形腰帶,可減輕背負的壓力。像噴農藥時穿的防護衣,台灣的紡織業不知能不能發展出一款透氣的防護衣,可以造福農友。農業機械的操作教育非常重要。改良場在教大家農業知識時,是不是也可以一起教大家職業安全的教育。
日本有很多農業災害的統計,是來自地方醫療院所的回報。台灣的通報是很少的,是不是能夠建立一套通報系統,蒐集這些統計資料就可以去做進一步的預防與研究。
講到農民職災保險,農委會從這個月開始試辦,你有加保的話,每個月繳大概十幾、二十幾塊,其實是很便宜。農民投保職災保險,剛剛講的一些因為工作而導致的受傷、住院就有一些保障。目前農委會的目標是達到20萬名農民去投保,選前我問了一下現在大概是4萬多的農民加保,還有待成長。
統計數據對辦理農民職災保險是必要的,現在我們很欠缺這類的資訊,不清楚農民的職業傷病狀況數量,這也關係到保費的計算,政府勢必要拿出很多經費。農委會陳吉仲副主委推測的是騎車意外會是最多,目前只是推測並沒有確實的數字。但現行試辦的農保職災保險,只有具有農保身分的可以去保,如果你是軍公教退休後去務農,就沒有辦法加保。
國際勞工組織對於農業有特別的要求與重視,但這些主要是針對歐美國家,他們都是大型農業,像日本、韓國與台灣,這類農業以小農為主的國家,是不是可以發展出一套適合的規範,我們也希望和日韓的串連,一起來發展。
屏東縣是目前最積極倡議的縣市,我們之前有辦一場座談會,在報導中我們有放座談的影音,時間還滿長的,大家有時間可以慢慢看(座談會A1、座談會A2、座談會A3)。
以上我的一些分享。
林良榮(政治大學法律系副教授)
會接觸這個議題,主要是因為我研究職業災害的政策與法制,屏科大在辦理農民職災研討會來問我農民的職災保障。另外是我有個朋友,他在宜蘭務農,不久前才因在田裡工作中暑住院了一陣子。所以我開始去做研究,發現這塊竟然沒有任何資料,無論是中文、日文都沒有,唯一一本相關的書在立法院圖書館,這本1978年出版的日文書,因為久未被借閱,已被放在舊書書庫。
我那時候就很狐疑,台灣沒有農民職災嗎?我仔細想想,真的是沒有。台灣只有在具有僱用關係的勞工可以加入勞保。雖然,勞保局有農保組,但是並不處理職災。農民如果有勞保,就用勞保裡的職災保險,沒有僱用關係的農民是沒有職災保障,也就是絕大數人是沒有保障的。
愈是沒有保障的,發生職災的機率就更高。青農,回去沒幾天就受傷了。有些是青輔會補助的年輕人,去一些老農的田工作,結果發生職災,年輕人只能找老農負責。對農民來說,我配合政府政策,結果現在還要我賠。政府的措施就只有一半,沒有整體的規劃與配套的措施。
政府把農民講得好像很重要,但是實際上的照顧很少。農村的福利很少,年輕人不做,年紀比較大的人,不要說粗重的農業勞動,一般年紀大的勞動就比較容易發生職災,更不用說農業了。你看日本,他們農業職災的發生率主要都是在農林漁牧,我們對於漁業也沒什麼統計。第一級產業相較都是比較危險的工作,特別是農業,從業人員都高齡化。
即便是有僱用關係,發生職災的時候也很少有人申請。第一是沒有職災的意識,第二種是即使知道是職災,但不知道怎麼請領給付,或是也不清楚要怎麼證明自己的傷病與工作相關。我也擔任勞工保險爭議審議委員,很多農民的申請一直被打槍,因為醫生會說,這個阿伯年紀很大,本來筋骨就不好,搞不好是他自己跌倒的。對阿伯來說,他不會舉證、不會請醫生開證明,很容易就會被駁回。這也是我們在統計數據上,很難看到農民職災的相關資料。
很多人因為工作受傷、生病了,不知道要去看職業醫學科醫師,也不知道可以申請保險給付。或者,一開始就醫的時候不是掛職醫,後來知道有職災保險,也知道要去掛職醫科,但勞保局會想你是不是詐領勞保,勞保局對請領業務非常消極。但很多是勞工沒有知識、不知道可以去申請。台灣有很多這種自營作業者。
勞工發生職業災害導致不能工作,可以申請勞保的傷病給付,要怎麼證明不能工作?從農的工作內容很多,家裡只有一兩個人做,根本是包山包海。只要有一樣不能做就全部不能做了,請人來做,又請不起,就完全不能工作了。
現在把職災放在農民健康保險條例,這個條例跟健康無關,是為了老農給付,沒有單獨職保法,又把老年給付跟傷害給付混在一起。一開始就是掛羊頭賣狗肉。我跟農委會建議,乾脆把條例的名稱改為農民職業災害保險條例,反正這個條例沒有在做健康,退休就放到勞保。
現在整個法制就是這麼荒謬,勞動部根本不想管。現在試辦的農民職業災害保險是由政府補助,不是保險,當納保人數愈來愈多,給付開始支出時,到後面完全無法負擔的。農委會的專業在農業種植、經營等等,要怎麼去做社會保險?我主張職業災害的保障應該要由勞動部來做。
整個農民職災保障的制度到底要怎麼進行?一開始農委會將範圍限縮在只做職傷,後來大家提到田間中暑的情況很多,就再把它加進去,完全沒有規劃。那對於不能工作的失能等級又要怎麼判?農業的「不能工作」和一般勞動型態的不太一樣。
我講一下日本的狀況。日本在二次世界大戰後推動職災保險,有青年農民認為什麼保障對象沒有我們農民,而農民內部對職災保險的看法也分兩派,一派認為應該是自己獨立一個農民的職災保險,另一派認為農民單獨保險的成本很高,應該是沒有辦法獨立運作,經過一番討論,農民以「特別加入」的身分加入職災保險。
「特別加入制度」有一點點像我們自營作業者的概念,但有明確的規範,對於誰可以用這個特別加入制度,包括投保對象與給付都有另外的規範。這樣的制度要怎麼運作?日本政府發現跟農民接觸需要透過中介者,這個中介就是農會,所以職災保險由農會來做,不過農會還可以做商業保險。這產生了兩個結果,一個是農會積極來拉保險,但不一定是職災保險的給付,而是用一個大的商業保險把職災包進來,不特別訴求農民保政府的職災保險,反正商業保險裡已經有了,就不需要特別再保政府的保險。
厚生勞動省擔心的是地方農會很活躍,只是為了做自己的保險商品。換到台灣,若農民的職災保險讓農會去做,他們會積極去做嗎?想想早期為了推廣勞保,讓勞工可以在職業工會加保,現在就是個問題,未來會不會有農會職業工會化的問題?
你看日本的農民職災運動,原本是很感人的,但是到農會手上,覆蓋率不高,政府就要很努力去推動。國家想要去做預防措施,農會會有興趣去做,因為也有助與農民接觸,提高他們的保險意識。台灣現在沒有好不好,是沒有在做,防治、預防都沒有。
台灣開始起步,接下來怎麼轉換?怎麼充實保險內容?以及避免破產。還有如何與預防結合?要怎麼跟農會合作?這一連串的工作,台灣要走的路還很長。就算不能從制度的本質上去做,至少要朝向一個正確的方向,要有一個清晰的政策概念。